四川大学:深处丨大学生网络文化节优秀作品
四川大学 何环雨2024-10-10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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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片混沌中,蔚霄只能感觉到豺狼啃啮般清晰的痛感。泥洪混着粗质的沙石,生硬地灌进肺里,似碳炙火灼。急速地天旋地转,她不知道水面在哪个方向。

    

一片混沌中,蔚霄只能感觉到豺狼啃啮般清晰的痛感。泥洪混着粗质的沙石,生硬地灌进肺里,似碳炙火灼。急速地天旋地转,她不知道水面在哪个方向。

她奋力地张着手,企图能抓住什么东西,或许是冲碎的树枝,或许是凸起的磐石,或许是任何东西,但是什么也没有。一些走马灯像她周遭的洪水一样,涌入她的脑海。

她知道,她抓不住了。

 

蔚霄记不清这是她第多少次坐在这辆大巴上了。车窗玻璃兴许是太久没有擦过,外层附了一层厚厚的灰,颜色也发黄,显出老旧的样子,推拉窗不知被什么异物卡住,怎么费劲也打不开,透过这样的车窗只能看见一幅模糊不堪的景象,像上个年代的失真照片。

这么多年过去了路面依然不变地坑坑洼洼,车子开上去偶尔突然剧烈摇晃,震得一排车窗哗哗作响,更像是下一秒就要松落般地摇摇欲坠。车内零零星星几个人,倒不见害怕,眯着眼摇头晃脑地瞌睡。

车内劣质胶皮椅套和干尘的气味混着多年来乘客的气息,说不上的难闻。蔚霄突然被一股莫名的不真实感裹挟,脑袋一阵眩晕。一切都陌生又熟悉,她看着逼仄道路两旁默默守候的群山,不知何时红了眼眶。

蔚霄从出生便在山的怀抱中,可这样的怀抱让她窒息。她不喜欢下大雨时漏水的屋顶,不喜欢断断续续的灯光,不喜欢为了一点收成寝食难安。于是,她逃离。她发了狠地学习,在无数个夜深时分攥着书,倒数着离开这里的日子。她成了这个村第一个考上重点大学的女孩。蔚霄想起她第一次坐这辆大巴,也是这样的光景,她随着车子摇晃,满心憧憬踏上梦思夜想的光明前程。初入北京,华丽精美的建筑和霓虹闪烁的街道,熙熙攘攘的人潮,对蔚霄都具有致命的吸引力。一定要永远留在城市,她想。

鄙寓均安,不可释远念。在寂静的梦里,大山总是悄悄走近,一遍又一遍呼唤蔚霄的名字,如同午夜时分的鬼魅,惊醒后仍心悸。在来来回回穿梭如长龙的地铁上,广播站重复播放着最近响彻全国的政策新闻,机械般的女声重重地一遍遍地叩着蔚霄的心门。

“近日,脱贫攻坚战全面打响,愈来愈多的社会建设工作者投身基层……,发掘地区潜力,因地制宜,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……”

她总回忆起离开那天,身后父母乡亲一双双眼中,点点闪光。她回忆起小时候和伙伴在山坡上自由奔跑,落日温柔,她们在山的注视下大声笑闹。那片几欲淡忘的山,竟成了她的心疾。

反复斟酌的过程尤为痛苦。决定发展去向的那天,大雨瓢泼,看着一个个选择下乡或者留守城市的同窗,蔚霄想了一宿没合眼。翌日,第一缕日曦映到玻璃窗上残留的水珠,剔透锃亮。她咬咬牙,交了结果,大步流星转身离去。

 

 

车子踉踉跄跄地爬过蜿蜒的山路,终于在暮色殆尽时,停了下来。还有好一段路要走,蔚霄叹了口气,拖着一堆行李,抢着黑夜完全将她吞没前,走到头去。

路上攸地下起了蒙蒙的小雨,冷气透过单薄的外套渗入骨髓里,蔚霄不住地打了个寒颤。终于抵达家门时,看着上面熟悉的木质纹理和裂缝,她却有些不知所措。全身已经被雨淋湿了,嘴唇因为着凉有些发白,模样看上去颇为凄惨可怜。蔚霄想起曾经读过的艾米莉写的《我已离家多年》,也像这般踌躇犹豫,却不敢开门,最后捂住双耳像小偷一样仓皇逃离。不过她没法逃了,门突然被打开,刚好对上母亲瞪大的眼。

“霄霄,你咋回这来嘞?”蔚霄避开母亲焦急又担心的眼神,愣愣地站着不动,父亲蔚林闻声也从屋内一路小跑过来,看见蔚霄瑟瑟发抖地站在雨中,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话。

蔚霄在雨中静默了良久,雨有些密,让人看不清她的表情。她张了张嘴,想说点什么,声音却哽咽在喉,思绪万千,汇不成一字。

屋内昏暗的灯光下,只能听见蔚霄一个人的声音。细细的,但很坚定。

“我们千辛万苦把你送出去,你给我说现在要回这破地方工作?”蔚林气急败坏,抓起桌上的陶碗就往地上摔去。碎片四处飞溅,弹跳声尖锐又清脆,与嘀嗒的雨声混在一起,分不清真假。母亲无力地瘫坐在地上,身心俱疲似地,痴愣地望着门外的雨。

“爸,我想把咱们家这块发展好了,咱所有人生活都滋润了。在这山里呆了这么几十年了,你也不愿意看着它这么一直差劲下去吧。”蔚霄几乎带着恳求的语气,面对执拗的父亲,她明白他只是想她能过的更好,不用再留在这片寂寥贫瘠的山中。

蔚霄脑海里又忽然闪过一些零碎的片段,小时候的记忆里,在年成欠收的夜晚,父亲总坐在门槛上,月光幽凉,光线将他劈成明暗两半。松松散散的烟卷夹在手中很久没吸了,自顾自忘我地燃烧着。她那时候不懂,只知道父亲这样,那接下来的日子便更要辛苦些。

她看着满地的碎片和失望的父亲,空气再次陷入死一样的寂静。

“爸,妈,相信我。”蔚霄没有再多说什么,深深鞠了一躬。四周的山似乎是要压下来,像是为了防止蔚霄再逃离,一层层将这座小小的村子围住。

 

 

 

第二天,蔚霄揣着纸笔,戴着个破草帽一头扎进雨里。父亲一路沉默不语地跟在后面,蔚霄走走停停,写写画画,蔚林也随停随走,两人一前一后,倒是幅好生有趣的场景。

这几天山路泥泞,蔚霄套着一双胶筒靴漫山遍野地走着,挨家挨户地问,一寸一寸地的量,在小本上记录着土地开垦和收成的情况。

村里的人看到本该飞黄腾达的蔚霄灰头土脸地敲开家门,一脸不可思议,瞥一眼看到她身后满头黑线的蔚林,问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,只能看着这对父女雨中的背影窃窃私语。

走访和实地调查结束后,蔚霄把自己关在屋里,整夜整夜地写申请提案,想解决方法。母亲热的饭菜总是热了又凉,凉了又热,有时候热得太多次了,菜叶都变成了焦的褐色。蔚霄也老是在母亲不满地数落中马虎地扒拉两口凉得发硬的米饭,和炒焦的菜叶一起咽下去。父亲还是不愿意和她多讲话,但总是深夜蹲在门口,像小时候那样,啪嗒啪嗒地抽着旱烟。

终于写完报告的那天,蔚霄兴冲冲地穿上她最正式的套装,拎着一叠记录本,往县里赶去。她一身过于板正的西装在这量破破烂烂的大巴车显得格格不入。正准备出发,车子却忽然被人叫停住。

不知外面在磨蹭什么,过了好一会儿,才有个人脑袋探进车里,蔚霄心头一震:

“爸?”

蔚林提着一大麻袋的不知什么东西,还有些重量,有些艰难地挤过狭窄的过道,走到蔚霄旁边坐下。

“我和你一起去。”

这次换蔚霄沉默了。蔚林没有理会她的沉默,朝司机打了个招呼,车子的发动机便轰轰地响了起来。

不知过了多久,车子摇摇晃晃地停在县政厅门口,身着西装、笔挺干练的蔚霄后面跟着提着大麻袋、满面尘灰的蔚林。

“张书记,您看这大家伙儿生活的情况,我们真的急需改善发展啊……”

蔚霄把她这些时日做的分析、报告一五一十地给面前的张纪说。张纪看着面前手忙脚乱,显得有些许局促的小姑娘,目光却坚定又热烈,清澈瞳孔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燃烧着。

张纪知道现在国家大力推进脱贫攻坚的工作,第一批资助基金,很快会拨过来。远水救不了近火的道理不难懂,靠这批钱过了今天,明天靠什么活?后天呢?“小康不小康、关键看老乡”,一直靠国家是永远不能把这种大山深处的村子发展起来的,贫穷对他们来说好像一直都是进行时。看着蔚霄厚厚的报告里分析的一串串数字,张纪的眉心拧作一团。

三个人陷入了空旷的沉默中。蔚霄看着父亲提溜着那一麻袋,装了满满当当的山果,便抓了一个,递到张纪面前,刚想张嘴说话,却瞬间住了,一股电击般的眩晕感席卷全身。

想到现在网络上风靡的直播带货,她看了看手中闪着淡淡光泽的山果,一个大胆的想法在她脑海里浮现。她记得前段时间做走访时,在山深处有很多这种果树。树下成片过熟的落果无人问津。

“张书记,我有个想法……”

张纪感慨地看着面前激动的蔚霄。险路或许走下去就是大路,他想。

说做就做。蔚霄立马开始学习经验、尝试直播带货,同时联系着之前的同学朋友帮忙。张纪默默地联系着政府申请着支持,甚至自己也悄悄把大半辈子的积蓄拿出来资助蔚霄。在多方支持和鼓励下,蔚霄开始奋力宣传村里“原生态”水果。

最开始确是无人问津,蔚霄每天直播快十个小时,嗓子疼得说不了话,都只有零零散散几个人,她每天早晨睁开眼都在想要不要放弃,有时候晚上她一个人在屋子里暗暗流泪,父亲便在门外默默地陪伴着村民们看着每天在山里爬上爬下的蔚霄,腿和胳膊上全是磕碰的淤青,止不住的叹气。几个老人看不下,总是拉着蔚霄劝她好好去城里发展自己的生活。但是随着关注人数逐渐由个位数,变成两位数,再变成三位数,蔚霄知道,希望来了。她拉着全村人,经营其了一个生态产品的产业链。好像在哪都能看到她的身影,天未亮时便见着她背着背篓领着一队人上山;经过某家门坎前又可以见着她一字一句教小孩子念着书;夜上三更,还能看见她在窗前点着灯,弓着腰整理白天的直播数据……

山果可以卖,那其他东西也可以。全村人似乎掌握了致富密码,短短年,村里几乎人人家里都翻新了院墙住房,大家伙儿合力出钱出力修了一条平坦的山路出来。

蔚霄的名号也远远传开,再次见到张纪时,他紧紧握住蔚霄的手,热泪盈眶,努努嘴,看着蔚霄干枯的头发,本应如玉的脸庞却一副饱经风霜的模样,却哽咽到不知说点什么。

 

 

 

 

这个深山中的小村成了脱贫工作的示范村,蔚霄变成了村里人人爱戴的“英雄”。她看着村里的人愉悦地忙上忙下,不远处的大山似乎也在朝她静静地微笑。蔚霄鼻子忽地一酸,眼睛起雾般潮湿了。这场“仗”他们打赢了。

幽夏转凉秋。村里早没了破旧的大巴,蔚霄自己出钱买了辆面包车,方便平时运货和来来往往。天阴沉沉的,远处传来雷声,不一会儿,下起雨来。蔚霄帮着送完货,看着雨越下越大,一旁的人一脸紧张地拉住她说要不今天就别回村了,在县里呆一晚。

蔚霄口上答应着,心里却想着村子里新种的树苗。这种雨她这些年见多了,过会儿便会歇住。或许蔚霄早该预见到,心中那股不时生起的惴惴不安是指的什么。

 不久雨势小了大半,蔚霄趁没人注意悄悄钻进雨里,快速发动引擎,开着车往村里赶去。可她正落入了这场雨的圈套。车子逐渐绕进深山,雨却是密谋好的似越下越烈,蔚霄把雨刷器速度开到最大,可挡风玻璃里看到的还是一片模糊。她循着记忆,费力地在雨中移行。远方传来轰隆隆的噪声,在噼里啪啦的雨声中,若隐若现。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虎视眈眈。

蔚霄息了引擎,慌乱地抓起手机拨通了一段号码,却因为信号被雨干扰,只能听见断断续续的人声。蔚霄努力压住哭腔,极快地说了一些话,她也不知道对方有没有听见。

她也没办法再知道了。

视野中忽然出现了一个黑点,随后以极快地速度朝蔚霄的方向飞扑过来,叫嚣着张开血盆大口,要吞噬一切。山洪爆发了。蔚霄平静地看着张牙舞爪的褐色泥洪,倒数着,三,二,一。巨大的冲击力一把掀翻小小的面包车,片刻将其撕碎瓦解。

蔚霄的身体忽然轻了一瞬,又忽然被卷入一个巨大的漩涡中,泥水灌进肺里,金属腐蚀般,割得肺剧疼。她感觉好像进入了恶魔的狂欢宴会,许许多多柄叉刺进她的四肢与五脏六腑,她能听到它们在她耳边欢呼或低语。这种痛苦的过程好在并不长,蔚霄的意识逐渐变得轻飘飘的,轻到她感觉不到疼痛。

她想起小时候父亲带着她,父女俩一前一后地走在山里的小路上;想起她读书时在大城市里见到的摩登世界;想起她回村的那天晚上;想起父亲深夜抽烟时升腾的烟雾……到最后,蔚霄实在是没有余力再去想起任何事情了。她甚至没办法去想她是不是活着。

 

 

 

 

大雨过后两天,人们在山谷里发现了蔚霄的尸体。

蔚霄的离世在网络上掀起轩然大波。各家媒体纷纷报道这位深山里的高材生带领全村人脱贫故事,各行各业也纷纷投来慈善捐款与帮助。

葬礼上,乌泱泱地来了一群人。哭声不断,满屋的黄花醒目。

蔚林望着村里新建的一栋一栋的小洋房,一个人啪嗒啪嗒地坐在门口抽烟,火光忽明忽暗,教人看不清他的表情。他想不通,这就是蔚霄想看到的吗?他拿起手机,按了一遍重播键,他努力地听着电流的滋滋声,熟悉的感觉让他的心抽痛起来。

其实只有蔚林知道,在蔚霄生命的最后,她打通了他的电话,他焦急地询问电话那头的情况,却只传来带着杂音的滋滋声。没有人知道蔚霄最后到底说了什么,蔚林也不知道,这么多年,他好像还是未曾走进女儿的内心深处,他始终不能明白为什么女儿为了这么个小村子,连命也搭进去了。

不过无论怎么样,他还是拾起蔚霄的直播账号,又想办法购进了一辆小货车,接手了女儿的工作。他说不清理由,但是总觉得必须做下去,或许蔚霄正在山的深处,微笑地看着他。

那场大雨过后便很少下雨,总是一派祥和的景象。蔚林常常坐在院子里,听着上下学的孩子结着伴唱新学的歌:

“梦起不知深处,

黄花落。

对啊,黄花落。

梦外何人皓首,空泪流。

 

 

——谨以此文纪念2019年感动中国十大人物黄文秀。

 


[指导教师:陈梅芳]
[责任编辑:张振香]
一片混沌中,蔚霄只能感觉到豺狼啃啮般清晰的痛感。泥洪混着粗质的沙石,生硬地灌进肺里,似碳炙火灼。急速地天旋地转,她不知道水面在哪个方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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